文化与艺术
多巴胺媒体:数字时代的拉斯维加斯
2025-05-30
—— Patrick Miller

尼尔·波兹曼(Neil Postman)曾提出,美国每个历史时期都能用一座城市来代表。波士顿是革命热情的巅峰体现,芝加哥是工业活力的生动化身,纽约则是大熔炉美国的完美写照。而最后,拉斯维加斯成了过度娱乐化美国的时代图腾。

波兹曼对拉斯维加斯的判断堪称精准。这座城市以其无处不在的奢华娱乐闻名于世,但让它更负盛名的其实是另一样东西——赌博。正因如此,它也成为美国当前历史阶段的完美象征——多巴胺媒体。这种网络内容通过刺激大脑释放多巴胺,让我们像赌徒一样,一直刷刷刷,根本停不下来。

多巴胺媒体的运作机制

大家通常认为只有化学物质才会让人上瘾,尤其是那些直接刺激多巴胺分泌的物质。但最新研究表明,行为同样可能让人深度成瘾,因为它们同样会触发大脑释放多巴胺。

2013 年,《精神疾病诊断与统计手册》(Diagnostic and Statistical Manual of Mental Disorders)将病态赌博重新归类为成瘾性疾病。赌博影响大脑的方式,与多巴胺媒体如出一辙。安娜·伦布克(Anna Lembke)解释道:“研究表明,赌博引发的多巴胺释放不仅与最终奖励(通常是金钱)有关,更与奖励发放的不可预测性密切相关。赌博的动机主要来自于无法预知何时会赢,而不是赢多少钱。”

2010 年的一项研究发现,赌徒不是在真正赢钱的那一刻,而是在输赢概率各半时,大脑释放的多巴胺水平最高。换句话说,最强烈的多巴胺快感来自不确定性,而不是胜利。就多巴胺而言,对奖励的期待往往比奖励本身更令人愉悦。老虎机之所以让人上瘾,就是因为它让你永远处在期待的循环中。看上去大奖总是伸手可及,你忍不住再次拉动摇杆,大脑随之释放出更多“期待型多巴胺”。

这一发现至关重要,因为它揭示了多巴胺媒体的核心机制。几乎所有大型科技公司的行为心理学家都在运用间歇性可变奖励(即所谓的数字老虎机)原理来设计平台和应用(社交媒体、新闻媒体、视频平台)。研究真实老虎机运作机制的《成瘾设计》(Addiction by Design)作者娜塔莎·舒尔(Natasha Schüll)指出:“Facebook、Twitter等公司采用与赌博业相似的手段来留住用户。”

每次在社交媒体发帖,你就像在拉动数字老虎机的摇杆,获得的是随机不定的奖励:有时只得到两个点赞,有时却能收获两百个。当你滑动浏览短视频时,有些内容索然无味,有些却让你捧腹大笑。以TikTok首创、后被Meta和YouTube效仿的短视频之所以令人欲罢不能,正是因为其简短特性让用户可以持续“拉杆”。大脑在期待奖励的过程中不断释放多巴胺,当遇到无聊视频时产生的短暂挫败感,反而会促使你继续滑动寻求刺激。

刷,刷,刷。

每一次刷屏,我们都在以赌徒重塑大脑的方式重构自己的神经回路。

多巴胺媒体与传统娱乐媒体的本质区别

多巴胺媒体之所以区别于传统娱乐媒体,不仅在于其老虎机式的设计,更在于它无孔不入的便捷性和算法主导的精准投喂。

在波兹曼所处的时代,人们接触电视的机会相当有限。从物理层面看,电视机固定不动,你必须待在插着电源的房间里,面对这个笨重的设备。更重要的是,你只能按照电视台预设的节目表观看固定频道的内容,即便后来出现了HGTV、美食频道等细分领域的有线电视台,电视内容也从未实现真正的个性化。

多巴胺媒体则彻底颠覆了这个模式。它挣脱了物理束缚,如影随形地跟着你;它打破了时间限制,没有节目表的概念,让你随时随地获取任何想看的内容。

但真正的秘密武器在于人工智能。如今几乎所有平台呈现的内容,无论是广告、视频、贴文还是搜索结果,都由推荐算法生成。这些高级AI通过你的数据构建出数字化的“你”,再投喂量身定制的内容来持续吸引你的注意力,并以此牟利。你的社交媒体信息流就像高级定制礼服,由那些对你有着惊人了解的AI精心裁剪。算法掌握着海量可操作的用户数据,其核心任务就是像反乌托邦版的数字巴甫洛夫那样,通过追踪你的行为让你对平台欲罢不能。

分心至死

“娱乐”二字远不足以形容多巴胺媒体对我们的影响。多巴胺媒体的设计初衷就是要让我们“分心至死”,或者更直白地说,让我们在沉迷中走向毁灭。研究显示,毒品越容易获取,越被社会接纳,其上瘾现象就会越普遍。难怪如今绝大多数美国成年人都像注射数字毒品般沉迷其中却浑然不觉。即便自制力最强的人,也不过是能做到“适度使用”,但没有人能完全戒断。

多巴胺媒体让我们付出的成瘾代价,早已不是潜在风险,而是残酷现实。如果说首当其冲的受害者是我们的时间和注意力,那么其次(也更严重)的受害者就是我们的家庭和人际关系。

研究表明,人对多巴胺刺激行为的依赖越深,大脑对人际交往的奖励机制就越弱。这一点甚至在老鼠实验中得到印证:当未被药物影响的老鼠发现被囚禁的同伴时,它会试图解救对方。但若让这只老鼠自行吸食海洛因,它就会对受困同伴失去兴趣。毕竟,毒品能带来更强烈的快感。

我们对多巴胺媒体的沉迷,正在重塑我们的价值观体系:让我们过分热爱本不值得的事物。这种沉迷不仅带来痛苦,损害人际关系,还不断索要更多时间来获取下一次快感。正如奥古斯丁所说的

正直圣洁之人,必能明辨是非,理顺爱之秩序:不爱不当爱之物,不忽视本当爱之人;不过分偏爱次要之物,也不冷落本当珍视之情;不将本应有别之爱等量齐观,也不对本该同等之爱厚此薄彼。

作为人类历史上最强大、最无孔不入的通信技术,多巴胺媒体并没有引导我们更爱神、更爱邻舍,而是将我们塑造成追求快感的瘾君子。基督徒必须清醒认识到:这场技术革命本质上已给教会带来了制度性、关系性和塑造性的三重危机。


译:MV;校:JFX。原文刊载于福音联盟英文网站:Dopamine Media Is a Digital Las Vegas

Patrick Miller(派崔克·米勒)是穿越(The Crossing)教会的一名牧师。他在播客《真理超越部落》(Truth over Tribe)中提供文化评论和与领先的基督教思想家的访谈,并且于人合作了《真理超越部落:效忠于羔羊,而非驴子或大象》(Truth over Tribe: Pledging Allegiance to the Lamb, Not the Donkey or the Elephant)一书。他与艾米莉结婚并育有两个孩子。你可以在Twitter上关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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