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信息爆炸的时代,注意力俨然成了抢手货,各方都想分一杯羹。然而,那些争相抢夺关注的人,似乎并不在意我们给予的关注是否真诚、深入。在这个所谓的“注意力经济”中,少有人渴求我们深思熟虑的专注。相反,大多数人想要的,不过是我们漫无目的的滚动浏览和随意点击。他们所追求的是亨利·戴维·梭罗(Henry David Thoreau)所描绘的“碎石路”(macadamized)式思维——我们的思想被压缩成鹅卵石般大小,杂乱无章地铺散开来。在这条思想的碎石路上,我们的智慧被碾碎,深度被抹平,就像那些被车轮碾压的石子,失去了棱角和特色,只剩下千篇一律的平庸。
我们可能觉得当今对注意力的争夺特别激烈,但早在四世纪,奥古斯丁就已经感受到类似的压力。奥古斯丁渴望摆脱世俗琐事,专心学习,但他并不想独自与书为伴。在《忏悔录》中,奥古斯丁这样写道:
大家谈论,嬉笑,彼此善意的亲昵,共同阅读有趣的书籍,彼此玩笑,彼此体贴,有时意见不合,却不会生出仇恨,正似人们对待自身一样;而且偶然的意见不同,反能增加经常意见一致的韵味;我们个个是老师,也个个是学生;有人缺席,便一心挂念着,而欢迎他的回来:所有以上种种,以及其他类似的情形都出于心心相印。
同样,在《陶然话语:媒体技术与实践的盼望》(Words for Conviviality: Media Technologies and Practices of Hope)一书中,格罗夫城市学院(Grove City College)英语副教授杰弗里·比尔布罗(Jeffrey Bilbro)提出,解决“碎石路”式思维的良方,是与古代作者和身边读者建立友谊。他指出,面对源源不断的吸睛内容所造成的注意力疲惫,我们的对策不是一人独处或无脑的放松,而在于阅读和交谈。
《陶然话语:媒体技术与实践的盼望》
杰弗里·比尔布罗 著
《陶然话语》一书的论述仿佛一场分为三个阶段的心灵之旅,探讨了作者们用来回答三个核心问题的一系列比喻:工业化印刷时代如何诱导乐观的读者塑造自我形象?它又让深受其害的人担心自己会变成什么样?有哪些新的比喻可以为更加陶然、乐在其中的阅读方式奠定基础?
比尔布罗在书中探讨的这些充满盼望的比喻揭示了一个道理:要想充分利用文本技术,我们需要培养能够增进人际关系、强化共同利益意识的文化实践和制度。
贝勒大学出版社(Baylor University Press),312 页
近来出版了许多优秀著作,都在探讨我们分散的注意力。比如,雪莉·特克尔(Sherry Turkle)的《重拾对话》(Reclaiming Conversation)和艾伦·诺布尔(Alan Noble)的《颠覆性见证》( Disruptive Witness)分别从世俗和基督教的角度探讨了这一问题。
比尔布罗则选择通过 19 世纪文学的角度来审视这个问题。他引用了一批令人印象深刻的南北战争前的作家,包括赫尔曼·梅尔维尔(Herman Melville)、纳撒尼尔·霍桑(Nathaniel Hawthorne)、马克·吐温、弗雷德里克·道格拉斯(Frederick Douglass)、奥劳达·伊奎亚诺(Olaudah Equiano)和玛格丽特·富勒(Margaret Fuller)。同时,他还回顾了 18 世纪美国开国元勋,如托马斯·杰斐逊、托马斯·潘恩(Thomas Paine)和本杰明·拉什(Benjamin Rush)。
比尔布罗指出,新的通信技术总是伴随着一种“技术乐观主义”。这种观点视技术——无论是 19 世纪的工业化印刷还是当今的社交媒体——为工具,让人们围绕某个权威观点达成广泛而一致的共识。接着,比尔布罗进一步探讨了这种乐观主义所引发的悲观反应。在这种“共识”之下,总有一些人感到受到压制或剥削,他们努力挣脱技术乐观主义的桎梏,摆脱其统治,
比尔布罗对技术乐观主义的批评揭示了 19 世纪与今天之间的相似之处。例如,诗人沃尔特·惠特曼(Walt Whitman)与读者亲密交流的特有方式,预示了如今Instagram网红的自我展示。比尔布罗认为,这两者本质上都是空洞的,“惠特曼和Instagram诗人提供的亲密感都是单向的:个别读者可能会对看似在袒露心扉的诗人产生强烈的情感联系。然而,诗人自己却与读者或粉丝的情感生活保持距离”(74 页)。这种虚假的陪伴只会让我们感到更加孤独。
人不仅仅是独立、可替换的消费单位而已。人类要想真正繁荣,需要埃德蒙·伯克(Edmund Burke)所说的“小团体”(little platoons)——那些为个人生活赋予超越个人欲望的直接社会联系。我们生活在家庭、教会、社区等群体中,而技术乐观主义正在威胁着这些纽带。
比如,拉尔夫·沃尔多·爱默生(Ralph Waldo Emerson)的技术乐观主义将我们每个人想象成“透明的眼球”(transparent eyeball),摆脱了传统、社区、亲情的束缚,似乎无需任何中介就能直接获取真理。这样一来,爱默生把宗教改革中“自己读圣经”这一重要实践,降格为“完全靠自己读圣经”这种肤浅做法。他的观点动摇了教会作为共同理解和实践圣经的群体基础。
我们常把伟大作家视为反抗唯物主义时代精神的叛逆者,但爱默生式的超验主义自由恰恰迎合了原子化消费者的心理。你不受任何信条束缚吗?来个“共存”的车贴吧。再买辆奔驰来贴上它。一旦脱离了调解和语境化的群体,我们就容易成为那些天天兜售新身份的人的猎物。更糟的是,我们可能会成为坐以待毙的靶子,被人从传统中“解放”出来,却又沦为当前体制的奴隶。
比尔布罗将自我中心的爱默生与以沉默著称的诗人艾米莉·狄金森(Emily Dickinson)作了对比,揭示了狄金森表面上的隐居其实体现了一种更深层的群体意识。狄金森拒绝参与工业化印刷,更愿意以私人书信的方式传播她的作品。比尔布罗认为,狄金森“在这些边缘化的人际关系中分享她灵魂的艺术,因为她认为语言的目的是精心维护关系,而非追求名利”(143 页)。她为熟识的人写诗。如果我们也把维系关系作为写作的目标,或许还会出版作品,但会热衷于发推文吗?
其实,问题并不出在媒体技术本身,而在于我们如何使用它。我们可以摒弃技术决定论,避免那些导致人际疏离的技术使用方式,转而拥抱充满希望和交流的语言运用。比如,梭罗、富勒、霍桑和梅尔维尔“构想了一些方法,可能帮助我们以促进相互依存、共同参与的社会方式来阅读和写作”(165 页)。为此,我们需要为阅读找到一套更贴切的比喻。
这些比喻中,最主要的就是行走的比喻。通过漫步和朝圣,我们重新认识世界——它不再是从高空俯瞰的全景地图,而是我们身处其中、与之相融的存在。在行走中,我们以平等的视角邂逅自然和他人,以一种从容的节奏前行,这使我们能够专注观察周遭,甚至与之展开对话。
我们应该像行走一样阅读。比尔布罗是这样写的:
我们可以慢条斯理地品读文字,与古籍智慧展开深邃对话,将精妙章节铭刻于心。我们亦可与见解相左的知己切磋琢磨,共同探讨那些晦涩难懂的篇章。此外,我们还能为那些珍视并培育语言美德的社群贡献绵薄之力,在专注、包容、关怀与耐心中滋养文字的力量。(229 页)
即便在当今这个注意力分散、个人主义盛行的时代,这样的社群仍然可以存在。比尔布罗提出了一种文本社群的愿景,有望重塑基督徒看待阅读实践的方式。
《陶然话语》一书告诉我们,如果我们希望创造一个更加欢乐的世界,让对话取代独白,我们必须重拾行走之道。我们需要以平等之姿相遇——不再是自诩无所不见、独立自主的“透明眼球”,而是携手同行的朝圣者。
译:变奏曲;校:JFX。原文刊载于福音联盟英文网站:Do You Want Stronger Community? Learn to Read Well.